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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4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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靳一站在玄關口。

客廳很安靜。

電視機裏在重播昨晚的春節聯歡晚會,不知道哪對搭檔的相聲節目,屏幕裏歡笑一片,屏幕外依然無聲。

靳一站了很久,直到那些洶湧的情緒都平覆下去了,他才像往常的每一天一樣,解開外套,掛到門旁。他對著手裏的袋子停了幾秒,又把它也輕掛到掛鉤上。

然後靳一才走進客廳,在沙發上的老太太身旁坐下。

“讓你坐了嗎?”老太太拿著自己那只大茶杯,一邊看電視,一邊不緊不慢地問了句。

靳一嘆氣,把手腕搭撐到膝上:“那我再站回去?”

老太太氣哼哼地笑了聲。

靳一拿起果籃裏的一顆蘋果,又拿過來旁邊的短刃水果刀,托在掌心一邊輕旋削皮,一邊緩聲開口:“盛喃說的那件事,是我讓她說的。”

“嗯?”老太太被相聲段子勾了大半註意,慢了一截才回過頭,打量他,“你讓的?”

“沒打算在今天,”靳一掌前,薄薄的果皮勻速地慢慢旋下,在空中打著彎兒,“主意是我的,時間是她自作主張。”

老太太看了他會兒:“你要真這麽懂事,能使出為了這點事情棄考的手段?”

靳一眉跳了跳,卻低著眼說:“真是我。”

老太太不知道是氣還是笑,睖了他一眼,轉回電視機上:“…以後就是個耙耳朵。”

靳一手裏水果刀刀身一卡,刺啦一下,細長的果皮斷了,掉到地上去。

等回神,靳一垂眼,把果皮拎進垃圾桶裏:“您別亂說。”

“也是,”老太太又盯著電視機看了一會兒,才不緊不慢地接上半句,“那小姑娘我看著喜歡,不能跟你,凈惹欺負。”

靳一眼神微緩:“那我們不提她了,就談談——”

“那件事不用你談,”老太太難得截斷,眼神依舊沒離電視屏,“我還沒死呢,要你們一個兩個兒子孫子的替我打算。”

靳一皺眉,擡眼。

電視裏的相聲說完了,新節目是幾個唱流行歌的年輕人,老太太聽了兩句覺著沒意思,就放下茶杯:“你給你爸打個電話,讓他這周回來一趟。”

靳一問:“您想怎麽做。”

“你的法子都想盡了,我也清楚了。歸到底那是我們娘倆的事,不用你這個當孫子的管。”奶奶說著就起身。

靳一怎麽聽怎麽覺著這老太太憋著火在罵他,正皺眉的時間,慢悠悠走出去一兩步的老太太又停下了,回頭看他:“其實懶得和你說,不過既然小盛喃特意囑咐我了,那就給你一句。出國這件事,我不會順著你爸的意思。”

靳一還沒來得及松氣,聽得心裏一跳:“盛喃…和您說什麽了?”

“她就央我和你站一邊,說兩個人的法子總比一個人的多,讓我不要為了你去國外。還說,你把我看得重,我要是真那樣做,就沒什麽比那更傷你的了。”

靳一手裏的水果刀輕顫了下。

老太太面上慈和,眼神卻帶點笑,看他:“你給人家小姑娘灌的什麽迷魂湯,怎麽句句都向著你護著你的?”

“……”

靳一在沙發上僵坐了幾秒,手裏削到一半的蘋果和水果刀都扔下了,他扶著沙發跳過茶幾,幾步到玄關,拎起外套就要出門。

老太太回神:“你等等,幹什麽去?”

靳一停住,沒開口。

“找盛喃?”老太太跟了兩步,皺眉,“你不會跟她吵架了吧?”

靳一攥緊外套,擰眉沈默。若是離著近看,就能從他眼底看到最罕得見的慌亂。

“你這孩子……”老太太到底沒訓出口,“難怪小盛喃走前還紅著眼睛,問了才說你肯定要生她的氣,虧我還替你說不會呢。”

靳一心裏抽得一疼,啞聲:“我當時正在情緒上。而且您知道,我最討厭我爸媽永遠想替我決定。我最不想做出這件事的人就是她。”

老太太聽得惱,過來給他肩膀上拍了一下:“她和你爸媽那情況一樣嗎!你考得好,能給她多分半點好處啊?”

老太太使勁不小,靳一被拍得晃了下,擰著眉沒反駁也沒說話。

老太太稍稍消氣,緩下聲問:“照你這麽說,你寧可棄考也要和你爸爭贍養權,就不是替我做決定了?”

靳一身影一震。

“我為什麽不怪你?”靳一奶奶嘆了口氣,“虧我以前還總跟人誇你聰明,你怎麽這麽捋不清?人一牽扯到感情,哪有那麽多道理可講。父母子女間,愛人朋友間,說道理誰不會說,可陷得越深分寸越模糊,誰又能做清明到底的聖人了?她一個小姑娘,做到這樣不知道想了多少天多少回,你把這個難題擺她眼前折磨她,還想要她怎麽盡善盡美?”

靳一聽得眼底情緒再不能抑,他甩上外套,快步出門:“我先出去一趟,您中午吃飯不用等我!”

房門砰然關合。

靳一奶奶情緒稍緩,左右看看,茫然:“哎,剛剛他進來前我是要幹什麽來著?”

想了半天沒想起來,老太太放棄了,轉身去沙發旁,收拾果皮果盤。水果刀拿到一半,剛要折起,老太太楞了下。她拿起來往窗戶那走了走,瞇著眼睛,拿遠了看。

在光下反得雪白的刀刃上,果然見清一點殷紅的血跡。

老太太看得直皺眉,半晌才無奈地搖搖頭:“一個比一個毛躁。”

“……”

車開到盛喃家樓下,靳一才想起還有手機的存在。

可是任憑他撥出去多少通,電話對面都只有一片無人接聽的忙音。

靳一終於被折磨掉最後一絲耐性,也顧不得大年初一這樣貿然上門會不會顯得唐突,他撂下車,跑進樓裏。

電梯耽擱在頂樓,不知道有什麽事,遲遲不下。

靳一等不及,繞進消防樓梯,長腿一跨就是兩三級臺階,他幾乎是一停未停地跑上了盛喃住的樓層。

等到那扇防盜門外,靳一站定,深呼吸著壓穩情緒,擡手叩門。

一聲,兩聲……

到第五次敲門還是沒有任何動靜應答時,靳一眉眼間強抑的冷靜終於碎了,他攥緊還漬著血跡的指腹,加快也加大力度,敲在厚重的防盜門上。

“盛喃?…盛喃?”

那種微微低啞的、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的嗓音,前所未有地帶上緊張近惶然的情緒,他的聲音變得急切,手指攥得越來越近,冷白的指縫間被迫擠得滲出殷紅的血,而他渾然未覺。

直到哢噠一聲,他身後對面的家門打開,陌生的鄰居探出身來:“你是找住在這戶的小姐姐嗎?”

“——”

鄰居家的孩子話剛說完,就看見那個停在對門門外的男生驀地轉身。那個哥哥長得很白,五官清雋又好看,眼睛很深,碎發下的眉峰也淩厲,只是不知道為什麽,此刻勾翹的眼角眼尾都抹著紅。

“你知道,她去哪兒了嗎?”那人啞著嗓音問。

小孩往回縮了縮,聽完什麽,轉回來小聲說:“我媽媽今天在樓下見到那個姐姐了,她好像回老家了,她哥哥接她回去的。”

樓道裏的感應燈熄滅,在白日裏也像降夜。

很久以後,小孩看見那人靠著墻的身體慢慢蜷下去,停了很久,再開口時的嗓音更低。

如果不是她記得那是個看起來有點兇的、應該有十八九歲的大哥哥,那她都要以為對方就要哭了,因為那個聲音聽起來特別、特別難過。

“她還會…回來嗎。”

小孩想了想,搖頭:“我也不知道。媽媽沒說。”

“……”

房門合上。

小孩在門口茫然站著,回想最後的門縫裏,清挺的少年蜷起,慢慢在屈著的臂彎間低下頭的側影。

“囡囡,你想什麽呢,還不過來洗手吃飯?”

“哦,來了,”小孩跑去衛生間,她擰開水龍頭,一邊嘩嘩地放著水,一邊好奇地問身旁,“媽媽,大哥哥也會哭嗎,就是那種看起來酷酷的、不會哭的大哥哥?”

“大哥哥也是人嘛,”年輕女人被逗笑了,說,“難過絕望的時候,人都會哭的。”

“難過我懂的,可什麽是絕望啊。”

“嗯,絕望就是,你想做什麽很重要很重要的事,可是卻發現,自己已經什麽辦法都沒有了。”

“……”

掛在地平線上的夕陽,還是掉進了夜色裏。

停在盛喃住處樓下的那輛車一天都沒動過,車裏的人坐在駕駛座,一直一直望著樓上那個黑著的窗戶。

直到它也融入夜色的黑裏。

“嗡——”

某個恍惚的間隙,扔在副駕駛座上的手機突然響起。

靳一滯了幾秒才驀地回神,伸手過去,凍得發僵的手指抓起副駕駛座上的手機。

但他眼底被手機照亮的光,也只那一瞬就黯了下去。

電話接起。

對面裴朔大嗓門地樂著:“哥!生日快樂!我忙著拜年收紅包,忙一天差點忘了!”

“……”

“哥?你怎麽不說話啊哥??”

“…………”

握著手機的指節慢慢攥緊,已經幹涸的殷紅傷口像是又要湧起血跡。

背景音熱鬧的通話被他關上,松手扔開。

於是耳邊死寂,空氣冷得寒徹心腑。

那人俯身,慢慢蜷下,伏到方向盤上。他歪過頭,看著副駕駛座上那只孤零零的天鵝絨盒子。

“其實今天是我生日……盛喃,”他一天滴水未進的唇瓣微微幹澀,嗓音沙啞,“祝我生日快樂,好不好?”

“……”

無人回應。

靳一自嘲地笑起來,闔上的眼藏進臂彎裏,被碎發遮起。

20XX年,冬,大年初一,19周歲生日。

他把他的太陽弄丟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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